2008年7月29日

在禁絕的國度閱讀禁忌

記了一輩子一段真實敘述:被早期不良政府關進監牢的作家,失去自由令他痛苦,無法閱讀更令他空乏發狂。幸而牢獄裡偶會出現片紙隻字,如印有廣告詞的商標、撕下來的報紙一角,他如獲至寶,收藏起來反覆讀、像捨不得吃完的珍饈,時而細讀幾字幾行…

描述如此傳神,那個無法閱讀的夢魘,讓我模擬想像有如身歷其境,於是不待牢籠來拘禁,凡能讀書的機會,統統抓緊把握,有時狼吞虎嚥。

正因如此,描述在禁地讀禁書的《在德黑蘭讀羅莉塔》Reading Lolita in Tehran,類似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場景──制度破壞、價值顛倒,以及政治宗教兩大勢力扭曲人性,都只像逝去的年代,景物依稀重現;書中談論到的四家文學作品,有如書評一般抽絲剝繭、對照現實透徹分析,也只是講堂教材的翻版。反而是在阻礙重重的環境裡,作者堅持和她的女弟子繼續讀書的部分,最讓我投影其中,彷彿置身那棟秘密集會的屋內,迫不及待和有志一同的愛書友人交換閱讀感動。

作者阿颯兒納菲西凡Azar Nafisi返回伊朗,擁抱著反哺祖國的心情,在德黑蘭大學教授英國文學,不意伊朗八0年代發生革命,凡來自西方的,一律禁絕。女性更被迫帶上面紗才能進入公共場域,不馴服的阿颯兒被逐出校園,和她的女學生組成讀書會,把大學殿堂的文學課,搬到自己家中。

除了納伯科夫的《羅莉塔》Lolita,這個小讀書團體讀過的西方名家代表作,包括費茲傑羅的《大亨小傳》The Great Gatsby、詹姆士的《黛西米勒》Daisy Miller、珍奧斯汀的《傲慢與偏見》Pride and Prejudice等。作品本身針對性別角色、階級權勢等,都已隱藏著反叛時代的意涵。其中尤以《羅莉塔》裡的戀童癖,挑戰傳統社會價值到達極致。

「最優秀的小說總是逼我們質疑平常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之事,質疑看似不可改變的傳統與期待。」在最保守的國度,阿颯兒刻意挑選《羅莉塔》,選書本身,似已標舉了她的企圖。

在讀書中忘我的年輕伊斯蘭女性,探討禁區文學的兩年,也同時探究了自己的生命:「我們的討論使我們栽進更私人、更隱密的境地……」

然而共鳴處處的文學,再怎麼是苦楚現實的避風港,「女孩們發覺,她們無法像解決《包法利夫人》或《羅莉塔》的困境一樣,乾脆利落地解決自己的難題。」挑戰俗世壓迫所需的勇氣,比起閱讀禁書,畢竟大得太多。
於是,從佳作中了悟了真相,回過頭來面對現狀中的矛盾,更備感掙扎。阿颯兒總引用納伯科夫的一句宣言鼓勵女孩們:「讀者生而自由,也應保持自由。」

其實,就算不處在實質禁地,我們不總也習於別人給自己套上枷鎖、也慣常為他人按上束縛,讓人人身陷無形的大樊籠?我想,阿颯兒想說的是,沒有一種牢籠,禁制得了文學藝術「訴求我們對結合無數孤寂心靈的凝聚力,訴求作夢時、喜悅時、悲傷時、渴求時、妄想時、希望時、恐懼時…我們不可名狀、卻堅定不搖的信念」;由於凝聚在那樣的信念,人人才得以保持自由。

2008年7月12日

海濱李爾王 的考驗

把莎翁名劇搬到城市水岸演出,全球名城大概都不如溫哥華福氣,每年春末到秋初,可在仿似溪False Creek南岸,Bard on the Beach「莎劇海濱吟遊」欣賞到莎劇公演。

今夏的海濱吟遊,除了暴風雨、第十二夜、血海殲仇,還有被視作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代表作《李爾王》King Lear。

李爾王的身影,既在劇作裡,也在創作之前及之後的真實歷史中--專橫的李爾王年事已高,打算把王國分給三個女兒,分封的比例將按女兒聲明愛他的程度去封賞。於是大女兒的奉承阿諛、二女兒的謊言,都爭取到了領地;只有李爾王最鍾愛的小女兒,講了誠實的話語,反而一無所有,遠嫁賞識她的法國皇帝。

李爾王退位後,兩個大女兒翻臉將他驅逐,小女兒領兵來救,兵敗遭擒遇害。小女兒對父親的心意,雖然最終大白,但為時已晚。

莎士比亞動人地描述李爾王抱著小女兒,悔恨傷痛,看到她身上一支羽毛似乎輕顫,以為小女兒還未逝去,希望升起、希望又破滅……描述越是如此殘酷細膩,觀眾越是推拒;李爾王這樣的悲慘結局,起先沒有劇院願意演出,直到其他舞台編劇一度改編為圓滿收場,李爾王才開始搬演不歇。
莎士比亞的許多創作都出現過不同版本,四百年來,莎翁名劇也以難以勝數的數量和型式呈現:電影,電視劇、舞台劇、改寫小說……劇作原型的改編,也多不可數。日本大導黑澤明的「亂」,即是講李爾王的故事,奧斯卡影片「化妝師」,講舞台背後的故事,電影中演技精湛的主角配角,即在搬演李爾王的舞台,進出上下。

更不乏莎劇中的經典片段,被改為一個個老少耳熟能詳的故事,像寓言一樣廣為流傳,卻讓人忘了出處。例如「威尼斯商人」中放高利貸的猶太商人,堅持要按收據上的條件,割去無法償債的借款人胸前一斤肉,聰明的女主角喬裝成執法者,判准欠債者應受罰割肉,但在猶太商人動刀之前,用智阻止了「流血」事件。

李爾王提出問題測試三個女兒,以決定王國的歸屬,而最忠誠的孩子,反而遭遇最多考驗,這個故事模式,在後人創作的故事裡,例如國王考驗三個兒子…也一再出現。

不只因莎劇有詩人優美的詞藻文句,故事構成迴轉曲折,人物塑造栩栩如生,符合人性的情節描述,緊繫觀眾諸者的心,事實上,不只莎士比亞劇作的文學藝術性廣受討論,它甚至可能是有史以來,和尼采一樣,最常被引用議論「政治正確」的文學創作。

去年溫哥華歌劇院演出莎劇中最受歡迎的馬克白,就有政治系教授拿來評比美國和塔利班的衝突、牽動全球局勢的政治角色中,「誰是馬克白?」今夏海濱的李爾王,卻受到性別意識政治正確的全新挑戰,有劇評者質疑:導演把父權深重的主角,導得不再那麼權威濃厚,李爾王不暴虐專橫,「陽剛味在哪裡?」(讓莎劇角色穿上現代服裝,當然也是海濱吟遊始終受議的新嘗試。)

藝術創作完成,詮釋權交在觀賞者手中,演繹內容人言人殊。儘管作品的評價,隨觀眾口味、環境氛圍、時代所需而有起落,「莎士比亞崇拜」的高峰,在十九世紀出現過,高低浮沈是否一如人生興衰循環?

創作中動人心魄的能量、寓意深蘊的啟發,不變人性的揭露…造成經典不朽,今世多少袞袞諸公,仍和李爾王一樣,聽得進讚譽美言、不能面對直諫諍言真相?一世功過,終極將如何清償代價?

海濱潮漲潮落,江山人才遞嬗,人生的種種大問,只有時間,能夠揭曉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