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2月31日

出版的另類回憶錄

周浩正的《編輯力初探1.0》

海嘯席捲的2008年,中文書市兩樣風景;繁體字說,不能倖免,出版社不知又關了幾家;簡體字說,不見異樣,北京新華書店裡推著超巿大型購物車,結帳的隊伍一樣長。

即使不是金融風暴,平面出版「洗心革面」,約莫也來到火山爆發的臨界點。亞馬遜Amazon.com 推出的電子書閱讀器「輕讀」Kindle大受歡迎、普及可期,可能就是電子書起飛的第一響禮炮。

如此的華文書巿、這般的出版前景,出版老編周浩正跨越新舊世代分水嶺,一一追憶,逐項前瞻,三年來著手寫《編輯力初探1.0》,一封封「給編輯人的信」,08年畫下句點前,寫了25萬字,完成45封信,猶在進行式。

投入平面出版30年間,周浩正開過三家出版社:楓城、長鯨、實學社,各有成績和特色,也都在時代和理想中陣亡。編過《書評書目》與《新書月刊》等讀書雜誌,在紙本出版最壞的年頭,仍赤誠堅信,他未完成的企畫腹案──一冊讀書類型周刊,能搭在新媒介通路上,創造六位數的銷售數量!

擔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的最後一年,周浩正被金石堂<出版情報>選為年度風雲人物。負責人物特寫的採訪者下筆直書「周浩正,一個很難描述的人。」因為他「歷任兩家報紙副刊、五家出版社、六家雜誌,分別扮演創辦者、改革者、策動者與拓疆者等重量級角色的人」;但都因「獨特的人生觀與工作哲學,使自己隱形消音」,難怪這位確為行伍出身的幕後擘畫者,被形容為出版界「沒有軍階的將軍」。

與其人一樣特殊,《編輯力初探1.0》一出現,就以公共財的面貌,發表於網路,文章先是貼在「老貓學出版」部落格,現在兩岸都有愛書人、惜才者,幫他附掛在自己的博客。周浩正言明,文章「屬於願意擁有它的任何人」,放棄了版權後,台北與北京各有出版社輯集整編,印出紙本的《 編輯道》和《優秀編輯的四門必修課》。

包括華文出版第一個「出版集團」創發人詹宏志在內,諸多編輯人都尊周浩正一聲「我的編輯師父」,他這本編輯生涯的終極著作,卻謙沖地名為「初探」,內容其實遠遠超過編輯新手自學手冊,縱橫跨越編輯、製作、出版、經營、企畫、行銷…從手藝編織的年代,到網路天羅地網的世代,信中盡散錦囊,內行人細說門道。

「如果早點看到這些經驗精華,就不會白走冤枉路了!」「我的志業,有沒有培養這樣的鴻圖視野?」讀過數十信而生出這類感受的,不乏其人。因為書信中周浩正不只拋出殫精竭慮得來的機竅棉角,細數出版幕後人事機關的轉折,有如一冊另類回憶錄,文字背後,隱現的脈絡,鋪展了台灣出版事業,從文化創意,到因應無所不在的U網,企圖邁向世界「華文出版中心」的經絡圖。

Web 2.0出現,沒有影響初探1.0的價值。乘著無聲海嘯的波濤,沖入了網路新世代,老編並未凋零,仍在浪頭守望。

周浩正Flash Shot:

失聯三年,意外和周爺通上話,第一次接通,才報上名,他開口第一句就是:「我老啦,我快七十囉!」聲音一樣宏鐘。
隔天在SKPE上看到他,一點沒變。夏天,穿著汗背心,他自顧一面說:「我太太唸我,怎麼穿著汗衫見人..」一面以那”不成樣子”、老樣子的家常語調,講了些這幾年的「彎彎曲曲」。
周爺大概是認識的先輩中,少數一兩位沒和時代脫節,沒被大時代甩開的。他每天定時上網,和年輕人一樣,人家寄給他的電郵,喜歡的又forward出去。不會打字,但仍用電腦,振筆在「小蒙恬」上寫稿,寫壞了幾個。
生活本就簡單,退休前後步調差異不大,中外雜誌和書籍買起來毫不手軟,讀得又多又快!不只專業方面,有像他一樣的晚來生活,很讓人羨慕。

2008年12月17日

抽屜裡的文字

住在東西兩半地球的兩位友人,不約而同提到,正在開始寫一本書,原因竟也一樣--留下幾筆生平經歷,給子女紀念。

MH 全家20年前從法國移居馬來西亞。在那英文為主的社群裡,起初語言溝通有障礙,MH時常只能靜默,回家後開始信手塗寫,把在外言不盡意的內心感受,寫下短紙斷片,放在抽屜裡。

使用電腦之後,部分隨筆經過膳打、列印出來,仍放在抽屜裡。壓在底下的很少拉出來看,就算抽出來偶而一讀,記憶翻湧上來,常又在紙面上修改補記。塗寫得太厲害的,想重新清稿打字,卻找不到當年儲存的電腦檔案;等到調出舊檔,面對增刪得一蹋糊塗的筆記,不亞於重新改寫的大工程,於是又塞回抽屜…

客家女子素梅為了子女教育,移民來溫四年。在台灣同時承擔安內攘外,到了溫哥華,除了接送小孩、參加休閒社團,旺盛的精力無處著力,時間切成一段一段,四年來竟沒完成一件需要心神專注的事。自從一年多前參加讀書會,素梅利用破碎的時間看書,似乎跨過一道門檻,與文字表達的世界走近了些。

最近夫婿的經驗,被寫入中小企業創業的《千錘百煉》,她和編輯談稿校稿的過程,深受啟發,也想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:「養兒方知撫育艱辛。留給在大、中、小學的三個兒子,將來他們為人父母時,或許有些啟悟。」

MH深覺慶幸,她始終保有吳爾芙Virginia Woolf說的「自己的房間」,沒停過筆。前兩年,一子一女來加拿大念大學,她也完成移民程序,準備生涯第二度的大遷徙,搬到滿地可雙語區;雖然孩子的英文早已精湛過母語。

MH把抽屜裡昔日的悲喜記錄拿出來:「我想了十多年,現在可以動筆寫回憶錄了。」她選擇用英文來寫書,因為「子女方便看的文字,將來他們才會閱讀」。

當年讓MH投入書寫的語文障礙,經過多少年異地磨鍊,如今駕馭無礙了;她說,自己不僅隨時準備順應變動的環境,而且迎向新課題:「我現在的新挑戰,是怎麼去結構一本書。」

素梅也覺得自己很幸運,她從來沒有下筆千鈞重的苦惱,即便不是行雲流水,也能一氣呵成。往往寫得入神,其他事務統統放得下,絕不牽腸掛肚。她的電腦螢幕上,新增了一格「抽屜」,專門收放這份文字夾。個性上有點喜新厭舊,對素梅來說,把記憶匧子打開、一一寫下,像是活在今日,過去的影像卻同時歷歷重現,成了另一種有神奇魔力的新經驗。

這是素民寫書其中兩種型態?就算不是專業作家、稱不上業餘創作,像MH和素梅一樣的芸芸眾生,一旦寫作的抽屜打開來,會不會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冒出來?

2008年12月2日

東方認同的尋索

於中國城成長的華裔作家李淑芳Jen Sookfong Lee即將在溫哥華公共圖書館做一場寫作研討,講怎麼把回憶寫成小說,李淑芳的第一本小說《東方的盡頭》 The end of East,幾乎就是這個題目的現身說法。

書的大時代背景符合老僑落地生根的典型印象:外祖父隨採金熱來到加拿大,開了一家理髮店;母親十九歲從香港嫁給從未謀面的夫家,和自小成長於溫哥華的丈夫生了五個女兒。主場景在中國城,人頭稅、排華案……都組列成加華史實背脊當中的一塊骨骼。

許多了不起的作品,《異鄉人》《蛻變》《黑色之書》,甚至《乞丐王子》,都寓涵了尋索「我是誰」的主題。《東方的盡頭》很容易被歸類為移民文學,在身份更加分裂複雜的移民主角身上,書名嵌著「盡頭」,是因李淑芳的潛意識中,對東方認同的掙扎,意圖做個終結?

李淑芬承認,從眾多候選書名中決定《盡頭》,因為它隱喻著多重題外的旨意,包括一個有趣的對照:「早期的亞洲移民,乘船一路向東航行,終站卻停腳在西方。」

和書中主角Sammy一樣,李淑芳也是第三代華裔移民,在對人生疑惑的高峰期,李淑芳也曾有過驚世駭俗、特立獨行的行徑,譬如把頭髮染成綠色、粉紅色。母親在她之前已經對付過四個女兒,知道怎麼和這個聰穎叛逆的小女兒周旋。她講好底限:「功課好,有禮貌」,對李淑芳的狂颷少年期,處之泰然。

直到有天淑芳耳上多穿了幾個耳洞,戴著叮噹的耳環,媽媽眼淚掉下來:「我的女兒看來像無家可歸的流浪兒」,稀罕的眼淚攻勢奏效──即使至今,淑芳都沒有多餘的耳洞。

母親一輩子不會說英文、生活、工作不出中國城,不以為語言是障礙,直到含飴弄孫的溝通阻隔給出警訊。現實與書中,李淑芬都靠長姊如母,代表參加小學與中學的家長會;對高中生天大地大的畢業舞會,也只能由姊姊而不是媽媽一起選禮服。母親不夠融入本地社會的結果,兩代之間彷彿處於兩個外在世界,李淑芳至今口氣仍透出遺憾:「不能分享我在學業和事業上的成就。」

「一是文化差異,一是代溝」,她和母親終至鬧翻,離家獨自到滿地可,在外頭轉了一圈,因母親的健康問題返溫,她對母親的愛、緊密的家庭臍帶,又甦活過來。「給青少年一些空間,他們遲早會回頭」,李淑芳用自己的經驗安慰移民父母。

「天下的家庭都是一樣的!」李淑芳的家族寫入了《東方的盡頭》,其他的家庭,只要認定了命運給予的經歷,肯定了造化恩賞的鍛鍊、幸運地認識到泱泱中華文化體系,認同信心、慈愛、關懷等曾經予生命力量…每個家庭的故事,不都值得入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