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9月25日

笑與淚之間,有顆不忍心

《我的心肝阿母》       文/陳映霞

這年頭,隨時可聽見為人父母者大唱「孝子經」,為了心肝寶貝忍辱負重還自得其樂,聽得旁人莫不肅然起敬;然而,此時若有人說起「家有一老」,只見原先的慈眉善目登時走樣,大夥競相訴起那些「老番顛」的種種不合作、不體貼、不識相、不講理之言行舉止,總之,天下就是有「不是」的父母,並不是大家不想做孝子。

此時此景,如果有人拿出《我的心肝阿母》,隨手翻出幾件阿母的言行舉止,對照著作者張輝誠的應對之道,誰還敢說自己做不成真正的孝子呢?

我的母親年近八十,這兩年我專心在家照顧她。除了老是忘東忘西,我母親大至上是個和善體貼的人。即便如此,我都還常唸起難經苦經,直到讀過《我的心肝阿母》,我才發現,人家的阿母那樣「番顛」,做兒子的卻欣然侍奉,離苦得樂,我有母若寶,卻迭生怨尤,豈不「暴殄天物」,該下十八層地獄了。

心肝阿母七十歲,目不識丁,連數數都不會,但脾氣暴烈、性情乖張,喜與人爭辯、碎唸不休。在鄉下做小姐時,聲名傳得鄰村近鎮聞之色變,拖到廿六歲,才勉強嫁了四十五歲的窮外省退役兵。婚後性情變本加厲,不但難與鄰里親友和睦共處,而且在家更常以天地變色、歲月驚恐之勢相夫教子。臨老夫死依子,三餐無肉不歡,兩日零用一千;才住了半年,衣服就買得衣櫃爆滿;逢假日就想逛遊大台北,上醫院就「我父我母」高調哀嚎;徒手抓蟑螂,必捏之碎之,恨聲連連;扔垃圾則秉鄉間舊習,公園牆角四處遊擊。

有母若是,做兒子的要是抱怨兩句,真乃天經地義,但張輝誠卻說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他也是從《難經》唸起,苦苦參修,方才漸入《易經》。這本書記載了他的參修之路,有他與阿母的日常之旅、夜市人生,有他為阿母買內衣、治隱疾的銘心記事,有他帶著阿母手牽著手周遊外食、歡度年節的體貼心情,更有阿母在外吵嘴鬥事後,他卻得低頭賠罪,還討來人家一頓讀到博士做了老師結果連自己的阿母都教不好的訓。沒錯,就是這樣的阿母,讓兒子在笑與淚之間寫成了這本開心之書。

有人問張輝誠,照顧老人家的最大收穫是什麼?他說,沒有遺憾。即使是這樣一個上醫院得連哄帶騙、出門玩要隨時找廁所,既不擅治菜、又有神經質潔癖難以相處的阿母,他只謙稱自己在孝順上僅做到一點點開端,就是孟子說的「不忍心」而已。殊不知這「不忍心」乃是從人性中千錘百煉所得,張輝誠以不忍心成就心肝阿母,讀者也因不忍心回頭看見了自家如有一寶的老人。

2010年3月17日

對生死大事起疑

/靜芳

年少讀書,愛咀嚼著優美文藻,背誦著經典名句。人到中年,讀書態度開始轉變,隨著內心越來越多的疑問像偵探般找書,找來後,還要邊讀邊跟作者一來一往的辯論,如果覺得走叉了路,就趕緊另起爐灶,再循著另一條線索跟下去。

最近先後讀了楊絳的《走在人生邊上》和劉大任的《晚晴》,狀況類似。因為對生死大事起疑,覺得活到96歲的楊絳應該會有不錯的解答,何況之前讀她的《我們三》還愛不釋手。

楊絳開篇就正中我的下懷,談神和鬼的問題。站在人生的邊緣上,鬼神是否存在當然要搞個清楚,出生於1911年的楊絳自稱是舊社會過來的「老先生」——晚清末代遺老,她坦承本人很怕鬼,也相信蘇州有名的瞎子神算「梆崗崗」算出的八字很准。但楊絳也聲明她不敢斷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存在,她寫道:「我相信,我們不能因為看不見而斷為不存在。這話該不屬迷信吧?」

《走》接下來談人有靈魂、個性,談靈性良心與肉體欲望的戰爭,談命由天定,人生實苦……開始落入老生常談。第一章《神和鬼的問題》怎麼跟後面都脫了節,怕鬼的楊絳講了一堆言而有據的鬼故事,說句「身後的事,無由得知」就沒下文,可是這些「鬼」跟她下文的「靈魂」卻完全接不上線了……

我跟她進行辯論的另一重點是不同意靈肉二分法,什麼好事都是靈性良心的功德,壞事都是肉體的沉溺,這樣的思索太簡單,人類的權力欲、貪婪、缺乏安全感等複雜的潛意識,加上成長過程受到的文化背景、社會結構影響,人類行為如何能用「靈肉鬥爭」一言蔽之。

我同意楊絳所說:人生的目的是修煉自己,要求自身的完善。但總覺得:崇尚形而上思考的中國文人向來貶低肉體需求,其實如果人類也能靜心傾聽身體發出的各種細微資訊,自然會更接近利人利己的健康生活。
  
以「無神論」作為安身立命理念的劉大任,開宗明義說寫《晚晴》是要趁體魄強健進行演習,算是將來面對「大限」的預備工程。前兩輯《浮世家常》《生老病死》直接從身旁親友瑣事切入,也舉了達爾文《物種源始》、英學者Graham Cairns-Smith《生命起源的七條線索》、Richard Dawkins《自私的基因》,很理性的思辨生物演化、自我複製等自然力量,這路數與我近年來的閱讀範圍算是較契合的。

擺脫「鬼神」的糾纏後,劉大任在後三輯《園林山水》《天涯行旅》《時事家國》,從「人之所以為人」的文化承傳面,趣味盎然地書寫投注一生心血經營的園藝花草,旅行見聞及兩岸時局,我也跟著一路神游,體會「晚晴」的悠然美好。

總結生死大事,我其實更喜歡以前讀《西藏生死書》的說法,已經忘了書裏的大部分內容,只記得輪回的每一世都要努力修行做功課。輪回的盡頭能否成佛倒不是我最關心的,只覺得「輪回說」讓死亡成為另一段旅程的開始,確實是一種很有智慧的說法(或安慰),不是嗎?

2010年1月29日

預知生死的貓

——帶領讀者了解失智症
文∕ 陳映霞

書封面上那隻有著清澈靈動的雙眼、彷彿能穿透生死之謎的貓,立刻吸引了我,連翻開看看都沒有,我馬上買了這本《預知生死的貓》,打算回家好好享受一個充滿靈異與生死探祕的故事。

「我原本以為他只是區區一隻貓。」作者大衛‧多薩醫師開場寫道:「奧斯卡在2005年夏天來到史提爾安養復健中心三樓定居時,我幾乎不曾理會過他。他只不過是隻普普通通的黑白虎斑貓…」這隻名叫奧斯卡的虎斑貓到底有什麼本領,終於讓多薩醫師對他另眼相看了呢?

史提爾安養復健中心收容了許多患有失智重症的病人,在這裡兼職的多薩醫師,因護士瑪麗介紹,在戴維斯太太的病床上看見了奧斯卡。只瞧了一眼,多薩醫師就仔細地檢查病人;他對瑪麗說,病人的狀況還可以,但是瑪麗十分堅信病人「今天就會走」,理由是「奧斯卡只會陪那些日子不多的病人」。

不信邪的多薩醫師在離開醫院一小時左右接到瑪麗的電話,戴維斯太太病逝了。

難道奧斯卡真能預知生死?住進史提爾的人,幾乎都是患有失智症的老年人,在這裡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日子,並不是太奇怪的事;奧斯卡走進他們的病房,跳上病床,臥在病人的腳邊,直到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,這也許只是巧合吧?

實事求是的多薩醫師為了證實這一點,一面在醫院仔細觀察紀錄每一個奧斯卡「預知」的案例,一面開始探訪那些由奧斯卡陪伴往生的病人家屬。

隨著「奧斯卡是否具有超能力,他是如何預知生死的?」這條線索一路讀下去,結果你讀到的是有關失智症、安寧照顧,以及患者家屬面臨種種狀況的一本書。多薩醫師就像偵探似的,追蹤著奧斯卡的腳步,也向讀者逐步揭開失智症相關的各式面紗,讓我們看見失智症緩緩成形的過程、患者家屬要經歷的各種抉擇與掙扎痛苦。

闔上書頁,再次端凝書本封面上奧斯卡那張純真美麗的面孔,跟隨著他的目光,我想起書裡一位家屬對多薩醫師說的話:「我母親生病後變了一個人,我必須學習去愛不一樣的她。」這句話的背後,有太多人生命難解的謎。奧斯卡不是解謎者,他只是區區一隻貓,一隻帶領我們看見失智症是怎麼回事的貓。

2010年1月13日

天下父親心


──陳浩的《女兒父親》
文∕陳映霞


都說「女人心海底針」,不過,讀了陳浩的《女兒父親》,才讓人把「海底針」體會足了。

陳浩是資深媒體人,在雜誌、報紙、電視界都曾深耕。他是四年級的「台灣外省二代」,成長於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的1960年代。在那個年代,理想崇高、心地純潔、熱血沸騰的青年,總不免認為自己能為台灣民主做出驚天動地的改革。陳浩用他的新聞筆全心付出過,也以他的良知堅守了理想。

人生走到了後中年期,熱情仍在,但事過境遷。現實世界最真實的,竟是一直守在身邊的兩個女兒。當陳浩的筆鋒轉向家人,他的多情和深情,遂像不可阻擋的奔流,以細膩、詩意、幽默的文字,鋪成動人篇章,讓人見識到半生想做硬漢卻又柔情的男人,在當了父親後,擁有的可親與可愛。

書分兩輯,一是「父親的女兒」,二是「女兒的父親」。

「父親的女兒」是以父親的角色與心情,描寫父女間的相處互動。陳浩的兩個女兒,一個剛從兒童進化成少女,一個是資深少女,都是極有個性又聰慧靈巧的女孩。父女間的相處,少了傳統的威儀,多了朋友般的扶持,因此平日對話盡有可觀可親可樂之點,處處機鋒,頗得人生三昧。

面對往成年飛奔而去的女兒,作者有作為父親的成就和驕傲,更有深深的不捨與不甘。他有時希望女兒能多理解他一些,就像他在當了失親後,才更明白親子情緣的短暫珍貴,無奈女兒一如當年意氣風發的他,大步前行。幸運的是,他愛自由又任性的因子揉進父親的角色裡,父女間遂多出了幾分知交好友的情誼。許多看似父親的讓步,其實隱藏著父親對女兒的寵溺疼愛。也因為陳浩不做中國傳統威權式的父親,所以字裡行間盡是濃情深愛;可喜的是,文字的精煉細緻,像鑿成四通八達的管道,多少情意百納其間,讀來真摰動人,全無造作刻意,最是難能可貴。

「女兒的父親」多為作者個人成長憶舊以及代書寫序的文字。這輯的篇章深具陳浩情在理中的文字特質,讀來固然別有滋味,但若就一本書的調性來說,我認為此輯其實大可另成一書。也許作者有所不捨,也許編者希望讀者對這位父親作家多些認識,但從讀者的感受而言,讀「父親的女兒」就像聆聽奏鳴曲,曲終,樂聲忽起,歌聲乍現,雖也具是佳音,終究難稱和諧。

距離上本《一二三,到台灣》,陳浩的這本《女兒父親》讓讀者引頸企盼,苦等了五年多。我喜歡陳浩寫出一般父親所不敢自然流露的情感,照見千古以來威權父親隱諱不表,猶如海底針的父愛。不必猜度的愛,不可捉摸的心情,父親,原來也有如許豐富多變的容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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