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3月4日

譯者萬歲!

翻譯這回事,像Montreal中譯成蒙特婁、特特利爾或滿地可一樣,版本莫衷一是,但讀者多半只能伏首歸順、照單全收。

俄國名著《戰爭與和平》今年初有三個新的英文譯本問世(或說兩個半,其中一版為重譯),評者說哪一個版本最好、或仍是原來的版本最通行,諸種意見並陳,實踐了民主精神;但凡出版發行者多半會進一步同意,只要有爭議或討論,都能促進閱讀率。

我正在讀兩版《包法利夫人》,一是遠景出版,鍾斯譯,一是京華出版的簡體字版,范文正譯。我原以為,這兩冊是文譯或簡縮意譯的典型,待讀畢全譯本去比對後者簡譯本,才嚇一大跳,後者並非精譯,而是粗糙的改寫!

隨手舉例:主角愛瑪出嫁後,鼓動丈夫包法利搬離鄉居,去到離城市較近的鎮上,這是她第四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夜,鍾斯如此忠實翻譯:「她不相信在不同的地方,事物會老是一種樣子,活過的一部分若是壞,餘下不曾消耗的當然是要好多了。」──「餘下不曾消耗」一頭霧水的讀者如我,反覆猜測什麼是福樓拜「當然要好多了」的原意。

范文正的譯本看似直白得多:「她希望,在換了一個新的環境之後,以往種種的不快都會烟消雲散,等待她的,將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明天。」──這樣的文字內容是打哪兒來的?它更像早年譯界並不少見的「改寫」,拿著名作既有的譯本,自編自改。改寫成俗套文字是最恐怖的罪,若福樓拜地下有知,可能懊惱當初何必字斟句酌,將《包》1800頁初稿,吹毛求疵刪成500頁?

數十年前提供中小學生閱讀的文學名著、全套經典,都屬此類改寫,拿著名作的情節,寫出可能與文學無太太關聯的故事...樂觀思考,只能慰以目標讀者還不到欣賞文學的年歲,或說,那些罐頭文句所以存在,其實是另一種時代氣氛,與獨裁意圖同聲同氣。

鍾斯譯的另一本法文名作《紅字》,也有多個譯本:
鍾文:「她的獄門打開了,她走進太陽光裏來了;那太陽光原是普照一切的,但對於她那有病的不健全的心,好像它除了要照亮她胸口上的那個猩紅字母之外再沒有其他目的。」
我手邊但未麗的譯本,顯然沒有那麼壞:「牢門打開了,她邁步走進陽光。對於她這顆危弱病態的心來說,普照眾生的陽光,似乎只是為了暴露她胸前的紅字,才顯得如此明亮。」

但細查一下,從小婦人到少年維特的煩惱,從包法利夫人到金銀鳥,英法德文的龐然巨著,譯者都能在同一年每個月譯出(大步出版),不知屬何方神聖?

譯界早年良窳差大,花十年功細磨出經典巨著,反受挑戰有著名二例:一是楊絳七0年代譯出西班牙語版《堂吉訶德》,語文優美通暢,註解精詳,是最通行的版本,18年後,董燕生的新版全譯本,指出楊絳的諸多誤譯。

另有九0年代蕭乾、金隄二位同時譯出喬伊斯艱澀的《尤利西斯》,為誰譯得好,誰譯在前,掀過譯評論戰。光是讀這類「重點譯書」的比較文章,多如牛毛,拼圖起來,就宛如一部情節曲折的小說。

不多年前幼獅文藝策畫「文學翻譯」專題,邀請余光中和台大名譽教授齊邦媛對談,二位大家就「信達雅」及信達雅之外,全方位涉論。
力求精準翻譯,華文書界有王道還等人設立的「翻譯工作坊」http://sts.nthu.edu.tw/transws/index.php,提出譯評、吐嘈壞譯文、肯定好翻譯,對提升翻譯品質,不無監督責成之功。

同樣處理文字,翻譯這一行,卻非作者可堪比擬。單單母語極佳,就如僅外語造詣高深,仍難在兩種語碼間出入自如。

寫《走過婚姻》的施寄青,二十年前離婚初期,曾翻譯鬻文為生,採用意譯多於逐字翻譯的譯法,譯作有《紫色姊妹花》等,讀來順暢,但文筆不可細究原著。

作家張讓譯過加拿大知名作家Alice Munro的短篇小說集《感情遊戲》,成績不俗,但不如她自己的創作斐然,主要不在最常見的西式句型難以消弭,還有成型作家得壓低自己風格,去完成另位創作者的特殊文氣。
擔任譯者是否誠懇,字裡行間也能吐露。不久前有位發生抄襲風波的作家,當紅時期自己請命翻譯《心靈雞湯》、《小王子》(自英文版轉譯),出版社是否敢邀請翻譯其他作品?只能問處理譯稿的編輯。

為翻譯而衣帶漸寬終不悔,胡因夢可稱明顯一例。胡在華文世界,屬引介「新時代」思潮先驅,她譯介超心理學《榮寵與勇氣》時,形成精神壓力的一根根稻草,最後轉交另位譯者協助完成。胡因夢復元後,校訂最後譯稿。在她住處,看到桌上攤著校稿,紅筆處處,不見輕鬆。

不同於翻譯和編校,譯者和作家之間,另有一種共生關係。國際知名作家不乏固定譯者,例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罕帕慕克,近期作品固定由Maureen Freely從土耳其原文翻成英文,作為通往世界其他語本的轉樞。*

村上春樹諸多作品,20年來向由賴明珠中譯,近期簡體中文《挪威的森林》林少華譯得實在流暢(除三五處譯成土話不敢苟同),然若讀慣了賴的彆扭日式語句,認為留些東洋餘韻更正宗「村上」的讀者,恐怕不少。

哈金曾經形容,使用兩種語言創作無異自殺,對那些曾經寫作的譯者,轉而從事翻譯,把自己隱藏在書後、是不是有如服刑,在那一本書中終身監禁?

見過最荒唐的翻譯事例,是孟祥森譯完世界名著《湖濱散記》Walden(遠景版)後,列下五條譯後感,一面罵之前最通行的譯本譯者差勁,一面理直氣壯借用那位「不負責任」譯者現成的蟲魚鳥獸譯名。

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,五項「譯者註言」中的兩大項,譯者在教訓作者梭羅Thoreau舞文弄墨:「此書某些雕琢的句子,往往令人為之氣結」;「作者們,請你們不要自我陶醉的玩弄句子,沒有幾個人會欣賞的」。其後雖也申謝「梭羅確實是有『生活智慧』的人」,但譯者自己也玩弄書寫指桑罵槐「否則,免不了讓人以為你們在『寫作的智慧』上缺一竅兩竅的」。

譯者如此狂妄,是因為翻譯境界高超嗎?兩年後,輔大教授孔繁雲的譯本推出(志文版),孔繁雲的信達雅,相對梭羅提倡的質樸內涵,有點文縐縐地雅過了頭,但拿一句梭羅的智慧,看看兩個版本的基本功--孟譯:「我希望世界上能有多少不同的人就有多少」,孔繁雲譯「我願見世界上儘可能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人出現」,相對於孟版的西式句法,至少孔版講的是道地的中文語法。

這一特殊案例,令人費解的部分,不在譯者的井蛙之識,也非孟東籬(孟寫作筆名)的性格直言,或把珍寶當垃圾的個人意見,而是出版社發行人將譯者短路的言詞,大大印在前頁,這種縱容,在台灣出版事業力圖走上正軌的年代、在好譯者不如今日普遍的時期,可能的遺害是,誤導大眾眼界,被譯者大頭病誤導,不辨上士下肆。

嫌外文作品「玩弄文句」?孟版湖濱散記譯後至今四分之一世紀,中外出版資訊流通,版圖擴增,大量積累佳作、創作與與翻譯迅猛發展流通,幸賴譯者「說萬國的語言」,為萬國的子民傳達筆下有神。Harry!

*《紅》中文譯得流暢已極,六百頁只看到一處前後不一,一處角色誤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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