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2月5日

我的名字叫帕慕克 My name is Orhan Pamuk

所有的回憶,都有絲縷,引往現在;所有說故事的人,都在故事裡,放了三兩片自己。

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大概是今世最會說故事的人。他說的每一則故事,再再描繪生長之地伊斯坦堡,那些詭譎綿密的故事情節裡,都有他明晰的「第二個人生」。

但帕慕克說,是他依附的伊斯坦堡,造就了今日的他;是他的分身,從愛做夢的「第一個人生」醒來,走進這一個真實世界,關進房間裡,坐在書桌前,退到一個角落,孤獨地寫作,「用秘密的傷口做為起發點」。

1974年至今,他規律地寫去,三十多年從未間斷,其中尤其動人的故事《我的名字叫紅》,寫了六年。故事梗概用幾個字就可表達──找出誰殺了畫師?鍍金畫師因細密畫的神聖傳統而喪生,細密畫*(Miniature Painting)既是《紅》四百多頁故事追緝兇手的線索,也是成就這部不凡作品的關鍵。

帕慕克因《紅》領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詞<父親的提箱>,也是動人故事。父子情緣,自小父親了解又不了解這個愛做夢的小兒子:「告訴我,你的小腦袋裡在想什麼?」但他一生都讓帕慕克自由,慈父嚴母,是母親逼迫帕慕克放棄畫家的夢,改學建築。

拿細密畫作為主要維度,未嘗不是帕慕克補償一心想當畫家的少年夢。故事裡帕慕克讓畫師們不停辨證:該自有風格,還是因襲傳統?按前朝內容描繪,還是接受來襲的歐風?是技法,是意象,還是畫作內容,表現了大師風範?因而,帕慕克在<父親的提箱>中揭曉細密畫與文學創作的關係,並不令人意外:「細密畫家經年累月以不變的熱情繪製同一匹馬,每一筆畫都記憶無誤,直到他們閉著眼睛也能現現那美麗馬匹的形象。直實我在談的是寫作專業,以及我自己的生活。」

不只寫作,而是所有的藝術,該延續傳統繼而創新,或者打破成規,締造一種也將被視為傳統的新作?帕慕克恐怕是在寫一個創作者終生縈懷的大問題。

除了畫師,《紅》裡有十餘個角色,帕慕克一律用「我」來發言,連馬、樹、狗、金幣、紅色、死屍…都從各自的角度說自己的故事,有如十多個羅生門。例如紅色開口講話:「顏色的意義在於它出現在我們面前,而我們看到了。我們無法向一個看不見的人解釋紅色。」頗有帕慕克自己的言外之意。

這樣不停地扮演不同的「人物」,帕慕克自己也覺得像一趟發現之旅:「最玄妙的感覺就是,發現那些帶給我狂喜的句子、夢境和扉頁,並非出自我的想像,而是另外一股力量讓我使用。」

然而,要到讀了帕慕克的回憶錄《伊斯坦堡──一座城市的記憶》才會明白,帕慕克如何把自己寫進故事裡:和哥哥強烈的競爭與熱愛,母親對他的特殊情感、兒時有暴虐傾向、自慰、和所愛的女孩在畫室親密和斷了音訊,有外遇的父親、祖父母望族時期留下的客廳「博物館」陳設…每一斷片,和斷片與斷片的連結,揭曉了為什麼《紅》是一個謀殺的故事,為什麼關於細密畫,為什麼故事如此令人著迷--雖然,秘密傷口,必然仍藏在哪兒,沒真正說出來。

帕慕克有如細密畫般細繪的故事裡,更有一層伊斯坦堡「呼愁」色彩──這個夾於東西文明的城市,曾經征服歐洲的帝國中心,如今家道中落、破敗四裂,困窘、渴望、憤怒的質疑、集體傷懷、對無常人世的憂鬱失落,是帕慕克講所有顏色故事時──《我的名字叫紅》,《白色巨塔》、《黑色之書》、《其他諸種顏色》──持恆塗布的色彩基調。

「伊斯坦堡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」,如果不是伊斯坦堡,帕慕克說的故事不會這般迷人風情;那麼,是這個城市、或是命運,講出一個名字叫奧罕帕慕克的故事?

^ 細密畫,最早為《古蘭經》的邊飾圖案,原本只為敬神而獻畫,精緻的圖像漸漸也用以裝飾書冊典籍,十六世紀歐風肖像畫風吹至影響,畫冊中央不再只有神祇,人與動物也進入畫頁,民族藝術傳統受到挑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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